7月18日,楊女士見到蔣衛紅來查房,對他豎起了大拇指。得知自己顱底拳頭大小的腫瘤已被清除干凈,她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。
傳統印象中的腦部手術,總是伴隨著開顱鋸骨等驚心動魄的場面。可楊女士并沒有被開顱鋸骨,也沒看到任何開放性外傷,腦袋里的“幽靈腫瘤”何以“不翼而飛”?7月16日,記者全程見證了這場長達9個小時的“微創魔術”。
“戰前”開路——拆遷改造
當天8時許,中南大學湘雅醫院手術室。
記者換好洗手服,穿過迷宮般的手術區域,來到23號手術間。
楊女士躺在手術臺上,瘦弱的身軀下墊著防止失溫的加熱墊。她是一位來自廣東的年輕母親,7月初剛經歷剖宮產。27歲的她在孕期確診脊索瘤,瘤體越長越大,壓迫得她無法吞咽、說話。
在“保孩子”與“保命”的殘酷抉擇中,她選擇在老家提前誕下未足月的孩子,隨即輾轉長沙,找到國家杰出醫師、湘雅醫院耳鼻咽喉頭頸外科主任蔣衛紅教授,為自己搏一線生機。
脊索瘤起源于胚胎殘留的脊索組織,早期癥狀不明顯,被發現時往往已侵犯顱底骨質,是一種極具侵襲性的腫瘤,被稱為“顱底幽靈”。蔣衛紅用手指比劃著示意記者:“腫瘤盤踞在顱底中央,上方是腦組織,下方是腦干,兩側緊貼頸內動脈。我們僅能通過直徑不到3厘米的鼻孔進入顱底,到‘雷區’‘拆彈’。如果誤差超過1毫米,就可能造成大出血、失明甚至死亡。”
8時30分,4名醫生站在手術臺上。臺下醫護人員各司其職,有的緊盯監測設備,有的記錄手術數據,有的隨時準備補充器械……一場硬仗即將打響。
“孩子在外地的保溫箱里等她,我們得把媽媽完整還回去。”主刀醫生蔣衛紅的聲音輕得像羽毛,卻重重地落在所有人心上。
張俊毅副主任醫師手握頂端帶有微型攝像頭和冷光源的鼻腔內鏡,將其從患者一側鼻孔置入。這根約圓珠筆芯粗細的4K超清“銀針”,如游龍般迂回而上,手術臺前的兩塊大屏幕立刻被點亮。記者看到,淡粉色的鼻中隔、灰白的骨性結構、蜿蜒的血管……被放大數十倍的鼻腔像個溶洞,曲徑通幽。
“要把鼻腔里馬蜂窩般的構造改造成一個大通間,好讓腫瘤充分暴露。”蔣衛紅說,手術第一步是“拆墻拆柱”。
為此,各種器械輪番登場。
等離子刀頭是“開路兵”,集切割、消融、止血本領于一身。越往“溶洞”深處挺進,地形越險惡,黏膜血管如暗河涌動,一不小心就把視野染紅。等離子刀頭反復多次貼上去,讓血柱逐漸凝固成黑痂。
高速磨鉆是“清道夫”,遇到“擋路”的顱底骨質,圓滾滾的鉆頭將其夷為平地;鑷子輕輕夾走白色的骨甲碎片;吸引器發出“嘶嘶”清響,吸走雪沫般的骨屑,清掃著“戰場”。
改造的過程,除了“拆”,還有“遷”。張俊毅用等離子刀頭割下一塊光滑的鼻黏膜,底端帶蒂,將其翻轉,塞進一側鼻竇。“先寄存在這,后面要用。”
時間已至中午,改造工程基本完成,“溶洞”變得敞亮。“底下這個就是瘤體了,我們看到的是它的頂部。”隨著張俊毅的介紹,記者注意到“溶洞”底端暴露出一個膨脹物,顏色比正常組織偏白,表面凹凸不平,像一塊發霉的巨石,死死壓住腦干,兩側頸內動脈如蟒蛇纏繞。
“戰時”肉搏——步步為營
13時30分,蔣衛紅接過“武器”,開始了與腫瘤的“肉搏戰”。
他用等離子刀頭從患者口腔進入,在喉嚨部打開一扇“天窗”,把腫瘤前端的神秘面紗給揭開。隨后,髓核鉗像個兇狠的鱷魚嘴巴,從患者咽喉部挺進,開始“撕咬”瘤體。瘤體內部,充斥著白色絮狀物,像豆腐渣,一點點被蔣衛紅清出。
“這是舌下神經”“這應該是頸靜脈孔了”“那是椎動脈”“這里可能是視神經的‘拐角’”……蔣衛紅熟諳解剖結構,碰到關鍵部位,他便改用金色刮圈,像考古學家清理瓷器,毫米級推進。
15時,難題來了。隨著腫瘤被逐漸清除,中部被包裹的病變椎骨裸露出來。脊索瘤“吃”掉了部分骨頭,不徹底清除易復發,但磨骨過多又會影響頸椎支撐。關節盤三點支撐的骨頭削不削?蔣衛紅盯著影像,手指在屏幕上標出受力點。
沉思片刻,他斬釘截鐵地說:“削!不留隱患!”磨鉆再次啟動,在保護頸椎穩定性的前提下,病變骨質被精準磨除。
16時20分,手術進入“深水區”——殘余的腫瘤粘連腦干,像口香糖黏在絲綢上。腦干的紋理、動脈的搏動都清晰可見,血管與神經如藤蔓交錯,腫瘤的邊界因病灶侵蝕模糊不清。此時,一刀走錯,滿盤皆輸。
“等一下。”蔣衛紅停刀,轉身走到燈箱前,凝視著X光影像研究了約1分鐘。“原來躲到這來了。”他小聲嘀咕了一句,重新握住了“兵器”。與之前不同的是,他鎖起了眉頭,眼神變得更犀利,動作變得更輕柔,像解開亂繩的匠人,抽絲剝繭般剔除病灶。
“血壓58/29!”突然,血壓監測儀報警,蔣衛紅立刻收刀,助理緊急調整器械功率,麻醉師同步調控血壓,護士查看供血情況……團隊緊密配合,為蔣衛紅爭取最后制敵的黃金窗口期。
17時15分,腫瘤全切,腦干表面終于露出淡粉色光澤——那是生命的底色。
“戰后”重建——嚴絲合縫
此時,手術并沒做完。腫瘤占位太大,“窟窿”需填補。
蔣衛紅將一塊水潤的人工硬腦膜從患者口腔塞入,經鼻腔牽出,像給顱底貼上一層防水創可貼。接著,把早晨預制好的黏膜瓣鋪在人工硬腦膜上。“取自患者自身的組織,是修復顱底的最佳‘補丁’。”他調整好粘膜瓣的角度,像拼拼圖一樣填補得嚴絲合縫。“這一步很重要,若修復不當,腦脊液滲漏將引發致命感染,之前的努力將功虧一簣。”隨后,紗條等填充物被小心填入,為創口愈合提供支撐。
“可以了。”17時30分,蔣衛紅長舒一口氣,放下了所有器械,活動了一下僵直的手指,關節發出“咔咔”的聲響。他慢慢回正一直傾斜著的腰身和脖子,踉蹌地走下手術臺,頭兩步險些沒站穩。
“我們能做的都做了,接下來就看你的了。”他繞到手術臺前,對著楊女士方向輕語。
“這場手術的成功,只是患者長期生存的第一步。”蔣衛紅告訴記者,“脊索瘤很可能卷土重來,但每一次全切,都是把復發的骰子擲向更遠。在醫學的無人區,我們致力于最大限度保護患者的功能與再生力,因為我們希望每一臺手術都是患者今后人生的起點。”
被推出手術室時,正好一道光照在楊女士的鼻尖——那里沒有疤痕,只有一條隱秘的“隧道”,見證過一場無人知曉的硝煙。